在东京向章诒和先生学写作
19-09-26

东京的九月,日里忽冷忽热。但到了夜晚,已经秋虫呢哝,有了一点儿秋的意思了。

九月二十五日,一群热爱文学的中国人在东京池袋的中餐厅水云天迎来了中国著名作家章诒和先生和他的朋友台湾资深媒体人陈浩先生。参加的人有章诒和先生的旧友、日本华文笔会著名的旅日华人作家李长声先生,还有笔会会长、旅日作家姜建强先生以及杜海玲女士等知名人士,也有我和另外一些日本华文文学路上的晚辈。

        

章诒和先生生于1942的重庆,她是中国早期政治活动家、爱国民主人士、中国农工民主党创始人和领导人之一,曾任中华人民共和国交通部长以及《光明日报》社社长、也是后来毛泽东钦点的“头号大右派”、章伯钧先生的二女儿。现在,章怡和先生以作家、戏曲研究学者以及中国民主同盟成员为主要活动内容,居于北京守愚斋。

先生儿时曾居于香港,建国前随家人迁居到北京;1954年起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即今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1960年考进了中国戏曲研究院戏曲文学系。但章诒和先生因为父亲章伯钧的右派问题全家蒙难,她上大学期间被下放到四川川剧团艺术室工作;1970年被宣布为右派,作为现行反革命罪被判处有期徒刑20年,并在狱中诞下一女。1979年秋天,章诒和先生获判无罪释放回到北京,但她的丈夫唐良友先生却已在当年的5月因急性胰腺炎离世于成都。其后从1979年起她在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并从助理研究员升到后来的硕士生和博士生导师。2001年章诒和先生退休后开始写作,并在2004年她出版了描写父亲章伯钧及其交往的老一辈杰出人物们的代表作《往事并不如烟》,这本书在香港和台湾名为《最后的贵族》。

这本书是作者对往事的回忆片断,用第一人称写出了自己看到和接触过的众多名人的不为正史所载的一面,为读者了解中国现代史的真实面貌提供了绝好的纪录。媒体评价说,她的笔法细腻而娓娓道来,并且不加回避地摊出个人的喜恶和评论,人物生动具体,呼之欲出,在文学上又是绝好的散文作品。这本书还被外界认为是建国以来中国大陆文坛最好的作品之一,兼具文学和历史价值,发行当初,不仅在大陆,在港台等海外华人圈也引发了强烈的回响。

但这本书在大陆初版时据说多处被改动,其中有关对毛泽东以及反右事件的细节等重要文字遭删除,一些重要人物以╳╳带过,并曾有过被中宣部下令禁止重印。

尽管如此,这本书受到大众和学者的广泛肯定,2004年它获得了国际笔会下属自由写作奖;在台湾获得了2004年读书人年度最佳书奖(非文学类)与2004年度开卷年度十大好书(中文创作类)等奖项,至今在国内的多处网站上仍可以在线阅读。

这本书中从公开指出黄苗子告密出卖聂绀弩,揭发翻译家冯亦代在章伯钧家“卧底”,到炮轰将梅葆玖称为大师的说法,感叹“京剧完了,中国传统文化没戏了”。章诒和先生的许多文章和言论在当时引发了轩然大波,但对此她曾哽咽着说,“这种写作的冲动是源自经历过地狱的人对天堂的向往,她要活下来替在天堂的父母留下一双眼睛去看”。

想象一下,家族命运在翻天覆地中变化无常,“文革”中坐牢十载,父亲殁于被捕之初,女儿生于囹圄之内,丈夫亡于平反之前。当她回到现实中时,蓦然回首,茫然四顾,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这个从天堂到地狱,又从地狱中走出来抱着对天堂的向往的人,就是章诒和先生。

章诒和先生一头雪白的银发,清瘦而温和。说话时声音略低调,平静而自然,没有世俗。

华文笔会会长姜建强先生提议请章诒和先生讲一讲写作心得。

章先生如是说。

“我只是谈谈我个人的想法,可能与别人不同。我觉得写作首先作者要有一些阅历,然后对这些阅历有一定的认识,之后把它很好地表达出来。”

“在写的过程中,叙事超越一切。就是要把事情叙述得很清楚。”

“其次,叙述过程中一定要注重细节。”

“就是要有故事,要讲细节。写的时候至少要有四至六个细节,如果你能把细节描写掌握得很好,那作品才会吸引读者”。

“不需要跌宕起伏的情节,只要细细地描写,详细地叙述”

“再就是文学不需要启蒙,不需要教育读者。写出来就是一块读者看得到的血肉就可以”。

“我的问题是,父辈们太优秀,自己太坎坷,不写出来对不起他们”。

“文学艺术只应该作用于灵魂和情感,成为社会的润滑剂”。

“曾经一度文学有过为政治服务,但真正的艺术要长久地存在下去,一定要从为政治服务中摆脱出来”。

……

真是字字如珠玑,句句若美玉,在场的每个人听着听着都如获至宝,深感胜读十年书。

章诒和先生话锋一转,建议大家趁现在留下手稿。她信手拈来给我们讲了一个小故事。

说鲁迅先生抄过一本《山海经》,但是有一页脱落了。这脱落的一页只写了三行半,被弟弟周作人拾到了,于是周作人补写了空余的七行半。这张手稿当初定价三十五万,如今已经一千万了,大家哄笑说应该赶紧扔掉电脑,也有人感叹如今年轻一代已经写不出毛笔字了。当我们看到章诒和先生用小楷抄的自己写的文章时,娟秀的风格、工整的字体、流畅的运笔,让我们由衷感触,他们那一代已经是最后一代精神上的“贵族”了。

这时,章诒和先生同行的好朋友、台湾资深媒体人陈浩老师在旁边补充道:“我读章诒和先生作品,最大的感想就是:她是个有故事要说的人,她起步有些晚,所以她的故事要全说完,恐怕要一百多岁”。

我们恍然大悟。你是个有故事要说的人吗?

故事从哪里来?从阅历来。

有故事,那你说得清楚吗?泛泛掠过,浮皮潦草,这样的故事恐怕没有人喜欢读。

仔细耐心地讲细节。

这也许就是这次东京之行章诒和先生留给我们的最大思考。

听起来并不复杂,但仔细想一想,章诒和先生的阅历和故事,仔细写出来那就是一块血一块肉一根筋地去解剖她的堪称悲惨的人生过往。我仿佛在东京的夜里隐约透视到,桌前灯下血淋淋泪乎乎的章诒和先生,她一边从身体里掏出血肉和心脏,一边流着泪观察描写那些过往。写好之后,在天明之前,她再一针针缝合回去。仔细写阅历,那就是仔细瞻仰张爱玲所说的美袍上的虱子,就是认真地直视罗曼罗兰所说的“生活真像”。

和章诒和先生握手道别,那是一双温暖柔软的女性的手,但也是一双真正的英雄主义者的手!

我想找来她的其它作品,补一补我这个在东京处于华文文学边缘的流浪儿的课,同时也想通过作品,跟章诒和先生作一次神往。

 

作者:在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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